会议室厚重的实木门在身后无声合拢,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。巨大的环形会议桌旁,十几道目光如同聚光灯,“唰”地一下,尽数投射在紧跟在顾砚深身后半步的沈念初身上。
空气瞬间凝滞。
沈念初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目光的分量——探究、审视、惊愕、怀疑,还有几道毫不掩饰的轻蔑。这里是磐石集团权力的核心,空气中弥漫着金钱、数据和冰冷决策的味道。而她,一个凭空出现的、据说失忆了的“前顾太太”,如今却以“顾总私人手语翻译”的身份,站在了这个位置。荒谬感如同藤蔓,悄然缠上心头。
顾砚深在主位落座,动作沉稳,仿佛自带消音结界,将那些无形的声浪隔绝在外。他甚至连眼皮都未抬一下,只是用未受伤的左手,对着身旁的空位做了个简洁的手势:【坐。】
沈念初深吸一口气,强迫自己忽略那些针扎般的视线,依言坐下,将平板电脑和速记本在面前摆好。挺直的背脊像一株柔韧的竹子,在无形的压力下透着一股倔强。她能感觉到顾砚深的目光在她身上短暂停留了一瞬,带着一种沉甸甸的、无声的审视,随即移开。
会议开始。议题正是那份让她昨晚研读至深夜的跨国并购案最终风险评估。巨大的投影屏幕上,复杂的数据模型和晦涩的专业术语轮番滚动。
第一个发言的是并购部总监,一位语速极快、思维跳跃的中年男人:“……综上所述,目标公司核心技术团队的稳定性是本次收购的最大风险点!现有数据模型显示,若核心工程师流失率超过15%,协同效应将大打折扣,预期ROI(投资回报率)至少要下调……”
他的话语如同密集的子弹,信息量大且夹杂着大量英文缩写和专业名词。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转向沈念初。质疑几乎写在了脸上:她能跟上吗?她能准确传达吗?
沈念初的指尖在平板边缘轻轻一点,屏幕亮起,昨晚梳理好的关键词脉络图清晰呈现。她的目光如同精准的雷达,紧紧锁住发言总监快速开合的嘴唇,大脑高速运转。同时,她的双手已经抬至胸前,十指翻飞!
她的动作快得几乎带出残影,却又异常清晰流畅。每一个手势都精准对应着发言者的语义单元,复杂的概念如“核心技术团队稳定性”、“流失率阈值”、“ROI预期下调”被拆解、转化,变成一串串无声却极具力量感的视觉符号,精准地投射向主位的顾砚深。
顾砚深的目光锐利如鹰隼,紧紧追随着沈念初飞舞的指尖。他偶尔会极轻微地颔首,或是在某个关键节点,指尖在桌面上敲击出一个简短的节奏,表示收到且理解。他的神情专注而冷静,仿佛沈念初只是他延伸出去的、无比可靠的一双手。
会议室内鸦雀无声。只有发言者的声音和沈念初指尖划破空气的细微声响。那些原本带着轻蔑的目光,渐渐被惊讶取代。这流畅度、这精准度……绝非一日之功!这个“失忆翻译”,似乎真有两把刷子?
紧接着,财务总监接过了话头。这是个严谨到近乎刻板的老头,发言慢条斯理,但每一个数字都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,逻辑链条环环相扣,不容丝毫偏差。他扶了扶眼镜,慢悠悠地开口:“……根据最新审计调整,目标公司Q3递延收入确认存在重大瑕疵,需调减约八千五百万美元。这将直接影响其EV/EBITDA倍数估值,我方初始报价存在显著溢价风险。我建议……”
他的话还没说完,沈念初的指尖已经开始了新一轮的舞蹈。数字、百分比、财务比率、估值模型……这些冰冷枯燥的信息,在她翻飞的手指间,竟被赋予了清晰的脉络和节奏。她甚至能在翻译长句的间隙,快速瞥一眼自己昨晚在关键数据旁做的特殊标记,确保传递的绝对精准。
顾砚深一边接收着沈念初的手语信息,一边在面前的触控屏上快速调阅着实时更新的财务数据报表。当财务总监提到那个“八千五百万美元”的调减额时,顾砚深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。沈念初敏锐地捕捉到他这个微表情,同步在翻译中加入了更强调的手势幅度。
就在财务总监结束发言,等待顾砚深指示的间隙,一个略显尖锐的声音突兀响起,来自顾砚深左手边一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——市场部副总陈明远。
“等等!”陈明远推了推金丝眼镜,目光带着一种自以为隐蔽的审视,直直刺向沈念初,“沈……翻译,是吧?刚才张总监提到的EV/EBITDA倍数,你确定传递给顾总的计算基数是调整后的EBITDA?这个倍数直接关系到我们最终的报价上限,容不得半点偏差。”他刻意放缓了语速,字字清晰,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“考较”意味,仿佛在质疑她是否能理解这些核心财务概念。
会议室的气氛瞬间微妙起来。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沈念初,等着看她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刁难。连顾砚深的目光也沉了沉,转向陈明远,带着无声的压迫。
沈念初的手势停了下来。她没有立刻看向陈明远,而是先转向顾砚深,指尖快速翻动,将陈明远的质疑连同他话语中隐含的不信任,原原本本、不加修饰地用手语同步翻译了过去:【市场部陈副总质疑:沈翻译是否准确传递了调整后EBITDA作为EV/EBITDA倍数的计算基数?此数据关乎最终报价上限,要求确认准确性。】
她翻译得极其客观,甚至复述了陈明远那略带刻薄的语气。顾砚深听完,眼神瞬间冷冽如冰,扫向陈明远。
陈明远被顾砚深那一眼看得心头一凛,但话已出口,只能硬着头皮。
沈念初这才缓缓将目光转向陈明远。她没有丝毫慌乱,清亮的眼眸平静无波,双手再次抬起,这一次,她的动作不再是单纯的翻译,而是带着清晰的解释和反击意味:
【陈副总,】她的指尖指向投影屏幕上停留的财务模型页面,精准地落在EBITDA调整项的位置,【根据张总监发言第7分15秒所述,及屏幕展示的模型第3页第2行数据,目标公司Q3经审计调整后的EBITDA为X亿美元。】她报出一个精确的数字,【顾总方才查阅的,正是贵部门半小时前提交的最新数据简报第5页,其中EV/EBITDA倍数计算依据明确标注为‘Adjusted EBITDA(经调整EBITDA)’。】她的手指又指向顾砚深面前屏幕上打开的文档页面位置。
她的解释条理清晰,时间点、数据位置、文档来源,精准得如同计算机检索。更关键的是,她全程使用**标准、专业的手语词汇**,不仅准确复述了“EBITDA”、“倍数”、“调整后”等核心术语,连“审计调整”、“数据简报”这样的词汇都运用得游刃有余,流畅得仿佛母语。
陈明远的脸瞬间涨红,张了张嘴,却哑口无言。他本想刁难一下这个空降的“关系户”,却没想到被对方用最专业的方式,当众打了脸!他甚至能感觉到周围同事投来的、带着嘲讽的目光。
顾砚深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满意,随即被冰冷的怒意取代。他抬起左手,手势凌厉如刀,直接越过沈念初,斩向陈明远:
【质疑翻译前,先确认自己的数据是否及时同步!】他的手势带着不容置疑的斥责,【效率!陈副总,会议时间不是用来内耗的!下一个议题!】
陈明远脸色由红转白,额头渗出细汗,狼狈地低下头:“……是,顾总。”
会议室内落针可闻。沈念初用一场干净利落的反击,无声地宣告了自己在这个修罗场的存在。那些质疑的目光,此刻彻底被震惊和一丝敬畏取代。
会议继续进行,气氛却比之前凝重了许多。轮到技术部负责人汇报目标公司核心专利的潜在侵权风险,报告冗长且技术细节极其晦涩。沈念初全神贯注,指尖翻飞,如同在演奏一曲无声的交响,精准地将那些艰深的术语和复杂的逻辑链转化为顾砚深能够“听”懂的语言。
顾砚深听着沈念初的“转述”,眉头越锁越紧。技术负责人的报告看似全面,实则避重就轻,对一些关键风险点语焉不详。他放在桌面上的右手手指,无意识地、极其轻微地敲击着一个特定的节奏。
沈念初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微小的信号!这是昨晚顾砚深在给她讲解工作“暗语”时提到过的——表示“对方在模糊重点,追问细节”!
她的心脏猛地一跳!没有丝毫犹豫,就在技术负责人结束汇报、等待指示的瞬间,沈念初的指尖如同蓄势待发的箭,在顾砚深眼神示意的同时,已然指向了投影屏幕上被一笔带过的某个技术参数图表!她的手势陡然变得犀利,带着强烈的质疑感,精准地“复述”出顾砚深心中的问题:
【报告指出目标公司A37号专利存在与第三方重叠风险,但仅提及‘风险较低’。请问,具体重叠范围量化分析在哪?风险评估模型依据什么判定‘较低’?是否有潜在诉讼方的历史行为分析作为支撑?请提供详细数据支撑和法务评估意见!】
她的动作快、准、狠!每一个问题都直击要害,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地切开了那份报告的粉饰!她甚至模仿了顾砚深惯有的那种冰冷而极具压迫感的语气节奏!
技术负责人完全懵了!他愕然地看着沈念初,仿佛看着一个怪物。他根本没准备这么细!这哪里是翻译?这分明是顾总本人的意志,通过这双翻飞的手,直接刺穿了他的遮羞布!
冷汗瞬间浸湿了他的后背。他结结巴巴地试图解释:“这个……详细分析在附件……法务意见还在……”
顾砚深没有给他继续搪塞的机会。他的手势紧随沈念初之后,带着雷霆万钧之势落下:【散会前,补充报告放我桌面。我要看到具体数据和法务签字!现在,继续!】
技术负责人面如土色,颓然坐下。会议室里一片死寂。所有人都被这无声的雷霆手段震慑住了。看向沈念初的目光,彻底变成了惊骇。她不仅仅是顾总的“声音”,她根本就是顾总意志的延伸!是他在这个无声世界里,最锋利的那把刀!
会议在一种近乎窒息的低气压中艰难推进。终于熬到最后一个议题结束,众人如同获得大赦,正准备收拾东西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空间——
“等一下!”
一个清亮却充满恶意、如同淬毒银铃般的声音,突兀地在会议室门口响起!
雕花的双开门被推开,顾雨薇抱着一个包装精美的巨大礼盒,脸上挂着甜得发腻的笑容,踩着高跟鞋,径直走了进来!她的目光如同毒蛇,瞬间锁定沈念初!
“哎呀,散会了?看来我赶得正好!”顾雨薇无视了会议室内凝固的气氛和顾砚深瞬间阴沉到极致的脸色,笑吟吟地走到会议桌旁,目光扫过众人,最后落在沈念初身上,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夸张的“惊喜”:
“沈翻译!哦,不对,瞧我这记性,该叫嫂子?”她故意顿了顿,欣赏着沈念初微变的脸色,“听说你为了大哥的工作,连身体都不顾了,真是太敬业了!这不,我特意去‘静园’取了点东西,想着你刚出院,需要好好补补,也……去去晦气!”
“静园”二字,如同一把冰冷的钥匙,猛地捅进了沈念初记忆的锁孔!
她的话音未落,双手已经用力掀开了礼盒的盖子!
里面根本不是什么补品!赫然是几件折叠整齐的女式衣物——一条淡紫色的真丝长裙,一件米白色的羊绒开衫,款式经典,保养得极好。衣物最上方,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张镶着银边的相框!
照片上,一个年轻女子站在一片静谧的花园里,阳光洒在她栗色的长发上,笑容明媚张扬,眉眼间……与沈念初有着惊人的五六分相似!尤其是那双含笑的眼眸!照片右下角,一行娟秀的手写小字清晰可见:“晚于静园”。
苏晚!
“轰——!”
仿佛一道惊雷在沈念初的脑海中炸开!剧烈的眩晕感如同海啸般瞬间将她吞没!额角太阳穴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!
眼前顾雨薇那张充满恶意的笑脸开始扭曲、旋转!
会议室冰冷的灯光变成刺目的白斑!
耳边顾雨薇那尖锐的声音还在继续:“……这可是晚姐姐最喜欢的衣服呢,一直收在静园她以前的房间里。哎呀,沈翻译,哦不,嫂子,你看这照片,晚姐姐多漂亮啊!跟你是不是有点像?大哥以前最爱带晚姐姐去静园了,说那里安静……”
“啊——!”
沈念初猛地抱住剧痛欲裂的头,发出一声凄厉痛苦的尖叫!她眼前的景象彻底破碎!那张苏晚的照片在眼前无限放大,明媚的笑容扭曲成嘲讽的鬼脸!淡紫色的裙子幻化成那条在玻璃柜中哀伤的丝巾!顾砚深对着丝巾时那悲伤深情的无声手势,如同最恶毒的诅咒,一遍遍在她混乱的脑中重放!
替身!影子!赝品!
所有被压抑的、被失忆暂时屏蔽的屈辱、痛苦和不甘,在这一刻被顾雨薇残忍地揭开,混合着剧烈的头痛,彻底爆发!她踉跄着后退,撞翻了身后的椅子,脸色惨白如金纸,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,眼神涣散,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崩溃!
“念初!”一声嘶哑破碎到极致的吼叫,如同受伤野兽的悲鸣,猛地撕裂了会议室的死寂!
一直端坐如山的顾砚深,在沈念初发出尖叫的瞬间,如同被点燃的炸药,猛地站了起来!椅子被他巨大的动作带倒,发出刺耳的巨响!他脸上的冷静和掌控感荡然无存,只剩下骇人的恐慌和滔天的怒意!
他根本顾不上什么形象,什么会议!他像一头暴怒的雄狮,几步就冲到摇摇欲坠的沈念初身边,用未受伤的左手一把将她颤抖的身体紧紧揽入怀中!那力道之大,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!他布满血丝的眼睛,赤红一片,如同地狱的烈火,死死地、带着毁灭一切的杀意,射向呆若木鸡的顾雨薇!
他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、不成调的可怕气音,额角青筋暴起,整个人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剧烈颤抖!他甚至无法第一时间用手语!那巨大的、失控的情绪洪流,冲垮了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!
“滚……滚出去!!!”终于,几个破碎到极致的字眼,裹挟着血腥味和滔天恨意,从他紧咬的牙关中,嘶吼了出来!
整个会议室,如同被按下了静音键。死寂。只有沈念初压抑痛苦的呜咽,和顾砚深那如同困兽般粗重的喘息,在冰冷的空气中回荡。顾雨薇抱着那个打开的礼盒,脸上恶毒的笑容早已僵死,只剩下无边的恐惧,像被钉在了原地。